却说曹国舅乃宋曹太后的胞弟。弟兄二人,国舅名大,他的兄弟就叫曹二。弟兄俩虽是一母所生,性情行事,却大不相同。国舅是仁慈长厚,宁静淡泊,好行其德,与世无争。虽居繁华队里,却从不预闻朝野之事。但有人求他救济苦难,只要力之所能,无不尽力相助。因此大家称为大善人。曹二的脾气可就不同了,阻险狠毒,贪财如命。
虽为国舅,而吝啬成性,常常拿出皇亲声势,欺压平民。
不论钱多钱少,只要可以拿得到的,不肯放过一文。到了银子进手,无论如何,不肯捐舍一文。数十年间,为这一个财字,巧取豪夺,明索暗劫,不知害过多少性命,拆散多少人家。国舅屡劝不听,只得奏明太后,和兄弟分宅而居。后来因同居一城,有些事情仍不免把自己拉在里边。
许多人受了曹二之害,来向国舅泣诉,或恳求帮忙。
国舅既不得于乃弟,只有尽其力之所及,倾囊代为赔偿人家。
但他既不爱财,财也不肯无端上门。国舅自己和一家人用度虽极简朴,而因曹二之事,替他赔垫之数,每年却不在少,因此把个赫赫的国舅爷,弄得一贫如洗。好在他本心只爱大道,什么功名利禄,一概不放在心上。况是皇亲国戚,尽管他贫到如何田地,一口菜饭,一件布衣,横竖是少不了的。他有了这点凭藉,已算十分满足。他常对人说:“我承天家恩遇,不耕而食,不织而衣,得以人家营营生活的时间,静室焚香,虔诚修道,这等福气,真不晓几生修到。不料我那位舍弟,一天到晚,总是想弄人家的钱,也不管人家是卖身的钱,还是破产的钱,他都会一律笑纳。可不晓得弄来这许多钱,究竟有甚么用处?若说他本人吃用,总是一张嘴,一个身子,不见得比我这没钱的人,格外多吃些多穿些;要说遗他子孙,可怜他那几位公子,已经被他的财产害得一个个成了花花公子,除了嫖赌混账之外,一点本领都没有。倒不如我这两个孩子,还肯读几句书。
纵不怎样出色,也不被人说这等皇亲人家的子弟,全是绣花枕头,表面好看,肚子里全是茅草。照这样看来,有钱人实在还比穷人更吃亏些。偏偏他就会这般看不透。
这也不知他的心里是怎生一个念头儿。”这曹国舅从二十余岁后,就长斋修道。三十岁上,经吕、韩二仙亲往试他道心的坚否,结果却是非常满意。临去的时候,现出真身,上天而去,给他亲眼看见世上真有神仙,可以益坚道念。
到了后来,韩湘子又到他家,和他谈了三天的大道,把个国舅钦仰无以复加。从此湘子便留住他的府中。有时虽也往来南北各地,每逢事毕回来,仍旧住在他家。转瞬十多年,因国舅虔诚精一,学得很有些道行,兼通许多法术。
湘子命他再过几年,等他兄弟恶贯满盈,你的儿子可以成立,那时便当出家,游玩山水,锻炼筋骨。国舅听说,便知兄弟必无好结果。
他是极孝友的人,心中兀自悲怆,曾把此意,微言婉讽地再三告诫兄弟。无奈曹二一生只晓得一个财字,什么报应,什么大道,完全不放在心头。有时国舅劝得急了,几乎泪随声下。曹二反哈哈大笑,说兄长这样痴呆,将来怕要变成疯病。便去替他请了一位太医院的御医,到国舅府中替他诊脉。医生到了府中,把国舅弄得莫名其妙,问起缘由,才知道是他的好兄弟一片友爱心肠,特地约来替兄长医治心疾的。国舅真弄得又好笑又好气,只得婉谢了医生,送他回去。这事被湘子知道了,笑得几乎打跌。因对国舅说:“令弟罪恶滔天,罄竹也书写不完。
他的结果,已在冥中注定。你如何挽救得了?”国舅梯泣道:“弟子何尝不晓得这等人冥顽如牛,蠢笨如豕。
而阴险狠毒,又如狡狐,贪得无厌,类于豺狼,本已无可理喻。但恨弟子枉为兄长,不能防闲于先;养成他的劣性,又不能劝导于后,致令他陷入纪纲。此心耿耿,何以自安?
弟子也但求心之所安,竭力之所能,苟能挽回得一分恶念,也算尽我做兄长的一分责任。听与不听,改与不改。其权在他。弟子又何能为力呢?”湘子听了,不胜叹息。
一天,国舅生日,曹二全家都过府中奉觞。因国舅心厌烦嚣,并不惊动亲友。但自己家中骨肉之亲,不能不准他们过来尽个礼数,并在府中设席,举行家宴。席间,曹二尽说些名利场中之事。国舅却不住地谈些性理之说。两弟兄讲的话儿,恰好处于极端相反的地位。国舅心中忽然想到一事,出席说道:“今天愚兄的贱辰,承兄弟、弟妇和侄儿女辈,都来称觞,感激得很。愚兄新近学得一点小玩意儿,做出来,替兄弟们佐酒何如?”曹二夫妇都笑说:
“难得兄长开心,我辈极愿领教。”还有一班孩子们,听说有甚么玩意儿,更欢喜得了不得,都离席而起,跑到国舅身边来,看他怎么玩法。国舅命人取来制钱一文。钱孔中横穿二线,成十字形,高擎手中,吹口气,念念有词,喝声大大大,那钱便逐渐放大起来。一霎时,大约有小铜锣那么样儿。国舅又闭目念咒,咒到一只大老鼠。国舅将它捉来,放在钱眼中间,喝声疾,那老鼠便在钱眼中,凭着十字线,大翻其跟斗,忽上忽下,忽东忽西,竟翻个不停,惹得大小男女人等,哈哈大笑起来。曹二也鼓掌大声赞扬:“兄长好本领,好兴致。一个老鼠,居然也能玩出把戏来。却不知兄长什么时候训练起来的。但翻来翻去,尽是一个跟斗,而且跟斗总翻在钱眼里,又不会跑出圈子外面去,似乎还不甚有趣。”国舅一听这话,慌忙说道:
“这么兄弟的意思,觉得铜钱眼里翻跟斗,还不甚有趣么?”曹二道:“正是这话。要能翻出圈子外面去,本领才更大了。”国舅又大声道:“哦,兄弟的意思,是望它跳出这铜钱眼儿去么?咳!兄弟啊,这老鼠就只有这点蠢本领,似这般翻来翻去,总不过翻在钱眼之中。愚兄也想叫它翻到圈子外面去,可是教它多少次,总是不得明白。
看这情形,大有千翻万翻,翻来翻去,翻得头晕眼花,神智不清,直要翻到四脚笔直,才会翻出圈子去呢。可是身已死了,还有什么用处?徒然惹得人家永远的讥笑唾骂罢了。这等才叫做老鼠的见解,老鼠的本领,究竟是不值一笑的啊!”他一面说,一面偷偷地瞧看曹二。谁知曹二真个冥顽,也不晓他是真不明白,还是假装糊涂,只是一味的讪笑。同时那老鼠也不住地尽翻。国舅见兄弟如此昏愦,便把老鼠赶下,说道:“这一种玩意儿,就叫作铜钱眼里翻跟斗。要说铜钱这样东西,它的魔力才厉害咧,不但使人翻跟斗,还可使人荡秋千哩。”于是把钱眼中的十字线解下,另换两根并行的线,下面缚一条细小横木,做成秋千之形,再吹一口气,叫声大,索性把铜钱放得和大锣一般大小。又咒来白兔一只,放在秋千板上,这兔便不住地荡起秋千来。看它一上一下,一起一落的,好不有劲,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。国舅见兄弟还是不大理会的样子。心中不觉一阵悲哽,却忍了又忍,叹口气说道:“你们瞧瞧,这兔子的蠢笨,可也不在老鼠之下哪。它依仗这铜钱的力量,一刻不停地在这钱眼儿里荡秋千,荡来荡去,还是这么一回事儿,结果它本身荡得要死。死了之后,这一文钱,又进了我的囊中,它却带不得一文钱去,岂不可怜!岂不可笑吗?”曹二听到这里,才觉得有些面红耳赤的光景,便搭讪着一阵狂笑,趁势收场说:“好了,好了,兄长别玩了。我们再来喝上几杯,别惹得兔子、老鼠,笑我们一般只会荡秋千,翻跟斗,不会享一点清福啊。”国舅收了钱,放了兔子,举起酒杯,和兄弟照了一杯,方笑道:“要享清福,除非永远别像这兔、鼠的样。大家跳到钱眼外面去,方可自由自在,恣意逍遥,永远做惬意人儿。
要是尽在营营逐逐,一味价为名为利,到头来大限临头,还不是和鼠、兔一般,只是玩把戏给我们看。它们本身弄得满身大汗,徒然作我们的笑谈资料。结果,连一文钱的权利都不是它的,何若来呢?所以明达之士,最重性命之学,求长生之道。凡是世上所有的东西,无论好看好玩,好吃好用,总和这个铜钱一般。完全不是我所能有。纵然暂时取得,不过是替世上人做个短期看守的奴才,财帛金银,积得越多,看守的人越辛苦,而性命也越发危险,实在是人生最最犯不上算的事情呀!”国舅这一番做作和议论,自谓算得婆心苦口,透澈非常。可是曹二听了,却语语觉得可厌,处处觉得发恨。听到这里,便回转身,和国舅的夫人猜拳行令起来,就是暗讽他兄长,免开尊口的意思。国舅到此,才把一条火热的心肠,完全浸淹冰窖子里。
觉得湘子所言冥中注定之说,一点不差。老二既迷惘至此,这等苦口良言,徒然惹他厌恨,反伤弟兄情感。看来此中定数,人力万难挽回。此后只好听其自然,各走各的路。
且等自己修成大道,看他沉沦孽海,再行设法救他。当将此意对湘子说了。湘子笑道:“本来早对你说,事有前定。
在你是手足之情,知其不可为而为之,也是你的好心。所以我也不忍来阻你,究竟这也不过尽你自己的心罢了。事实上是一点儿没有作用的啊!”国舅默然良久。湘子即劝他丢开别人,早顾自己的前程要紧。国舅听了他的教训,从此便专顾自己用功,索性足迹不出大门一步。
湘子却因诸仙邀他同赴泰山,料理王泰母子相逢之事,和他暂时分别。临行时,约他于三年后,在衡山顶上相会。国舅默识于心,在家又静守了一年多。果然兄弟曹二,被人民告诉,御史奏参,有旨交法司鞫问属实。此时太后早崩,朝中又换一番景象。旧时曹二一党都失职归田,声势大衰。曹二竟被司法拟奏上去,本人处死刑。家属加恩,免予发配,财产充公。唯国舅一面,因素不预闻外事,平时虽在朝中,却与外人从无交结,因此得免株连。国舅反得出头料理曹二家事,及曹二身后一切殡殓之事。事情一了,便把自己家务,一应交给两个儿子。
自己竟自芒鞋竹杖,遁出家门,前去衡山,会那韩湘子去了。
他虽修道多年,却足迹不曾离开京城一步,此时忽要他一人走这长途的路程,这一路风霜委顿,自不必说。好在他已学成许多法术,尽足抵御一班邪魔外道,所以还不曾冒甚危险,却平平安安到了湖南衡山顶上。湘子已先在那里,替他预备了一间石室。师兄弟相见,不胜欣悦。湘子笑道:“你瞧,你虽然跑了这段路程,我却替你把簇新的家室都弄好了。自来修仙了道之人,大概再没有比你惬意的了。这也因你数百年来修持勤慎,功行很好,所以铁拐祖师特地加意栽培于你,才有今日这等异数。”国舅听了,望空叩谢,并动问王泰之事。湘子笑道:“那是诸位仙师数百年前做好的局面。如今不过是按预定步骤,举行故事罢了。若说这事的主要人物,还只有何大仙姑一人。
此番之事,因元真夫人劫运届满,合该脱灾。是仙姑邀集我们,同到泰山,再去蓬莱,召来她的公子王泰。大家开了一次会议,当决全体致书二郎,作个先礼后兵的办法。
因当年替王昌作媒主婚,全是月老一人。后来二郎怕见众仙之面,退居灌口,仍由月老前去,请他出来。所以此时仍派月老送信与二郎。要知二郎性格,众仙都是领教过的。
明知旧事重提,反逢其怒,甚至还要伤及许多朋友情感。
但也不得不先和他客气一番。这信一去,果然月老颓丧而回。据他报称,二郎接到公函,大骂众友干涉他的家事,聚众相挟,太无朋友之情。他也不怕我们如何公愤。万一大家和他动起手来,他可奏明玉帝,调齐全部天兵神将,和我们见一个高低。这等话说得真不近情理。好在我们倒是相知有素,早知他决不会容情的。大家听了这等蛮话,倒也不甚动气。于是喊出王泰,叫他寻找他的母舅,办好交涉,再来救他母亲。我们一共有十几位天仙,都借与他种种法宝,并允在后方接应,叫他不必害怕。这王泰因生母久压泰山,心如刀剜。早想独力去找二郎,却被何仙姑再三劝阻。
他又要劈开泰山,先把母亲救出。又得张果老劝他:
“你母亲虽在山底,却比在庙中更舒服适意。等她灾一满,自有出头之日。此时凭你的法力,区区一座泰山,休说劈出一条路子,就是将全座泰山,搬个十万八千里,也非难事。可是二郎那边不曾说好,一辈子总是冤仇。你母亲虽得出头,还是不免受祸。
何如再等几时,且待你母亲罪满灾退,不怕二郎不答应你。即使他再逞强,那时是他做得忒过份了,天理人情不能容他。放着我们这许多仙人,还怕帮不了你的忙么?”
王泰听了,才没话说。后来他父亲王昌修成地仙,曾至山下,和他娘相见。王泰也得仙姑的指示,前去相会。夫妻父子,在这山底洞府相逢,一场哀哭,却惊动了元始、老君两位祖师,于是大发慈悲,代向玉帝前说情,叫元真于今年本月,出头皈位。偏偏这位二郎,又如此倔强起来。
因此王泰振振有词,理直气壮,立刻要和这位母舅拼命去。
既得众仙扶助,益发胆壮百倍。当即向吕纯阳师尊借来宝剑,纵云头直上九天,寻到二郎三界巡按的行宫内。
二郎得报,立刻点起部下兵将,和他交战。王泰因得众仙教授,法宝最多。二郎也不是寻常之辈。双方才打得个功力相当。后来他们又比剑比法,斗术斗阵。一场恶战,二郎却失败在他的剑下。因王泰学的是玄女天遁剑法,使的是吕师干将宝剑。剑是天上地下第一口宝剑,剑法又是三界九流中第一流剑法。二郎如何抵敌得住?被他退入海中。二郎和平和夫妻却是极熟的,而且平和出身西海,属于灌口地界。从这一点排来,他们还有点宾主僚属的关系。
平和一闻他到了,忙率海府神兵,将他保护起来。一面出来向双方调停战事。结果是二郎允许王泰劈山救母,王泰母子须向他叩头认错,从此言归于好,各无异心。二郎勉强答应。平和先领着王泰叩见舅父。然后由二郎带他同去泰山,揭开符咒。王泰一斧把泰山劈为两半,迎出生母,与二郎相见。一场仙凡结婚的宿案,总解解决下来。
湘子把这事讲完之后,又问了一回国舅的近况,又传与他许多玄门大道,令他在山修持。又过了二十年,方由吕祖奉老君之命,赐八景宫灵虚玉笈全函。更十年,读毕,方得完全成道。合之李铁拐、钟离权、吕洞宾、何仙姑、蓝采和、张果、韩湘子共成八仙。即世上所称八洞神仙。
本书叙述至此,所言八仙修道历史,已可告一大段落。此后尚有关于八仙成道后几件大事。列公切勿心焦,再看下回分解。